大少爷,你是活在象牙塔里太久,连人家想听还是不想听的意愿都感受不出来吗?陶水沁缓下动作,翻眼瞪了某人后脑勺几眼。
“看似平凡无奇的生活,一个小小的过错、误差,甚至是不经心的偶然之举,都有可能引发一场无从预知的风暴。”
不过,话的内容尽管无趣,听在耳里却象是美妙的乐章般怡人,伊末尔咬字清晰,口音特殊,猫咪舔洗般搔痒了她的耳膜。
“喔。”有听没有懂的人随口漫应,指尖不由自主的滑过耳廓,总觉得他的嗓音像一首没有乐谱的旋律,来自古老而神秘的国度,醇浓悦耳,令她泛起微微战栗与古怪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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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随机、无法预测的,其实都有着一定的秩序与排列,你说对吗?”
“嗯……啊?你刚才说什么?”恍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敷衍,陶水沁仓皇的探首瞧着他。
“没,没什么。”伊末尔仰高弧度完美的下颔,漂亮的脸庞冲着身后的人微笑,天使般无邪。
“啊,在哪儿。”心慌的移开视线,她故意换个话题,指向荒凉的墓园。“从下面看感觉很近,想不到实际靠近后竟然这么遥远,距离这种东西果然很难用肉眼测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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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缘无故她干嘛要躲避他的笑?这时候她的脑袋才真是一团混沌哩。
锈了一环的铁栏以墓碑为中心绕成一圈,荒芜已久的小园中传来阵阵植物腐败的气息,这座位在坡地上的私人墓园彷佛已被人遗忘,她真猜不透,显赫的伊家怎会把亲人葬在这种鬼地方。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我先去附近晃晃,看看有什么以前没发现过的风景……”
忽地,一只细瘦的手攀抓住转身欲走的陶水沁,来自指头的冰凉感传递至皓腕上,令她愕然的回过头。
“别走,我不需要独处的空间,我想要你留下来陪着我……就你,陪着我好不好?”
看穿她的体贴,伊末尔率先拦下她。他不需要这种善解人意,他要的只是她的陪伴。
“你确定?”她不着痕迹地觑过让他紧握住的手腕,心中泛起涟漪。
“确定。”
“这样……会不会打扰你跟你母亲两人单独相处?”陶水沁不安地瞧了无字的墓碑一眼,总觉得自己像棵青仔丛般碍眼。
“我只是想静静地待在这里看着她就好,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往后我不可能再有机会来了……”他惆怅的垂下眼睫,话里充满落寞。
“为什么?你父亲真的完全禁止你来探望你母亲?这太不合常理了吧,就算有天大的误会还是什么深仇大恨,她是你的母亲耶,你老爸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
“他们……在很早以前就分开了,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婚姻就像纸糊的堡垒,不需要枪炮,一阵细雨、一阵微风便能轻易摧毁;毁了,也仅是一眨眼的时间。遗忘,也许只需要藉由一场失眠就能销毁两人共有的记忆,隔天与人谈笑如昔,一点痕迹也看不见。”
“跟你聊到现在,我发现你说话好老成,要是遮着眼睛,光听你说话,会觉得你根本是历尽风霜的老人,一个人窝在帐篷里煮泡面缅怀过去,边吃边哀叹来日无多。”
“你觉得失望?”紧握的掌仍未松开,让不谙伊少爷性子的陶水沁有幸见识他钢铁一般顽强的执拗。
“失望?我干嘛失望?”她疑惑的眨着眼。“平常像个关在玻璃橱柜里的艺术品,笑起来像邱比特,一开口说话却像个老阿伯,如果你所谓的失望是指这个,我想,这应该不叫作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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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开口闭口从艰深的理论再到人生哲学,她头一次见识这种不同凡响的十七岁,伊末尔该不会是中了永远青春美丽的魔咒,实则灵魂早就一百零八岁的小精灵或小天使吧?
“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陶水沁愣忡半晌,专注的搅动脑浆思索着。“松了一口气……对,感觉象是松了口气。”
伊末尔等着她的下文。
“那天,我帮陆其刚烧了一大堆女生写给你的情书,你还记得吗?我想也是啦,陆爸一定不会让你知道这些琐碎的杂事。”看着他邃眸里有着茫然,她不觉意外的继续剖析内心的感受,“每次烧情书的时候我都会想,是什么样的人跟万磁王一样充满疯狂的吸引力,让女生写下那么夸张的求爱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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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磁王?”
“电影里的人物啦,只是一种比喻而已,不用在意、不用在意。”她摆摆手。反正解释了也是白搭,用脚趾想也知道,他肯定不知道啥叫作“X战警”。
伊末尔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周日上教堂做礼拜是唯一接触外界的时候,因为他的出现,镇上大至八、九十岁,小至八、九岁的女性同胞们争相挤破老旧教堂的窄门,且人数与年俱增。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问不到电话,要不到MSN,讨不到伊媚儿,只剩下最原始古老,天才和傻瓜都想得到的求爱方法──猛烈的情书攻势。
“那一天,你跟我说话对吧。”这是叙述句非疑问句,陶水沁继续道:“那时候的我是站在距离之外接触你,觉得你好梦幻,好不真实,像守在一座孤堡里的雕像──有翅膀的那种。今天,我在距离之内,发现其实你也是个普通人,只是比一般人多了点与众不同的特质。”
“我的长相?”所谓的特质大多指称肤浅的外在,伊末尔清楚得很。
“或多或少,但是……”
“但是什么?”他等待着偏首寻思的少女下定论。
“哈,说实话,我也弄不清楚。”惊觉两人交浅言深,陶水沁搔着后颈,傻笑带过。“聪明吧,我觉得你很聪明,而且心思细腻又有学问。”
“所以,你眼里看见的和那些人一样……”苍白的唇畔泛起一丝涟漪,伊末尔状似落寞又象是在意料之内,平静接受她刻意拉远彼此距离。
这时,铁刀林里一阵鸟禽鼓噪骚动,纷纷坠叶下。轮椅上有缺陷的天使一脸抑郁的眯眸,焦距定在无主墓碑上,陷入沉思,陶水沁按着怦怦直响的胸口,一时之间看得失了神。
说错话了?不至于吧,她说的句句真心,全属肺腑之言,何以他的表情凝重得象是刚听了一席末日宣言?何以他的眼神总是透着古怪的渴望?引经据典的话中彷佛拐弯抹角的暗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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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前到现在,她都是走实际路线,始终抱持纯粹欣赏的态度,看着伊末尔在家人建构的金色牢笼里脱离稚气,瘦小的身躯逐渐成熟;即使已经蜕变成少年的他,仍镇日不离轮椅,苍白孱弱一日复一日。
他受限的视线里究竟都看见了什么?遭病魔侵袭的身体里,又有着什么样的灵魂?
哎呀,她又在作文艺爱情式的白日梦了,要是被陆其刚那家伙知道,肯定又要取笑她思春期未满。
“我的天、我的天!这下我有三层皮也不够剥!”陶水沁忽然跺脚惊吼,因为腕表上的时间显示她生存的机率所剩不多,若不快点将“失窃的艺术品”完璧归赵,陆爸取出猎枪轰炸淳朴小镇的惊悚画面只怕真的会发生。
顾不得伊末尔未完的瞻仰以及那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文字谜团,陶水沁边哇啦啦叫着,边押送囚犯归返,结束这脱序的偶发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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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生成。
“陶水沁!”逆着阳光的陆其刚双手叉腰,俯身眯瞪着仰躺在后花园玫瑰丛后方干草堆上大睡懒觉的娉婷少女。
“哇!”她吓得惊跳,撑起上身,大眼困惑眨巴着,打了个很不文雅的呵欠,回瞪着对方。“你喊这么大声想吓谁呀?”
陆其刚浑身湿透,肩上扛着清理游泳池的大刷子,冷着一张臭脸,“我明明看你将车骑进车棚,结果你居然给我玩起躲猫猫,喊破喉咙也不肯出来,小姐,我是请你来这里赏花、做日光浴的吗?”
“唔,不是……”她有苦难言啊。
“那你还不快点来帮忙!”陆其刚揪着她的后领拖行,冷笑道:“我累得像条狗,你倒是躲起来当流浪狗,这边晃,那边躺,差点忘了你一遇麻烦事就想闪人的坏习惯,你是不是临时反悔,不想清扫游泳池?”
“才不是咧──”两小无猜式的火爆扭打往往从陶水沁这方开始,她反手一剪,来个花式摔角将陆其刚扑倒,两人翻滚缠斗,像仓鼠抢食一般。
此时,陆爸推着失踪近一个多钟头的伊末尔进屋,不慌不忙的往旁边一偏,避过两团近身肉搏的横行鼠辈。
陶水沁的手绕过陆其刚的左腋,架在宽大的肩胛骨上,陆其刚的长臂勒缚细白螓首,另一手架在线条弯美的纤腰,他们自认为无伤大雅的有趣斗争,在其他人眼里看来,友情越线得过分暧昧。
“阿刚。”陆爸的沉喝彷佛是裁判宣告胜负,两人瞬间弹开来。
“是他先起的头,不是我。”陶水沁高举着投降的手势,一脸无辜的指着陆其刚。
陆其刚回她一记大白眼,然后看向让父亲焦急了一个多钟头的伊末尔。
伊末尔接收到熟悉的关照眼神,淡淡地回视着他。
见状,陆其刚愣了一下。以往,伊末尔从来不曾对他投以注目,彼此虽熟悉彼此的存在,但甚少交集,关于伊末尔的贴身琐事一向交由父亲经手,他只是干些零碎的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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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伊末尔第一次直视他的双眼。
“今天特别晚耶……路上塞车?”装傻功夫具职业级水平的陶水沁假装关心,试图套出今日的偶发事件最后是如何顺利画下句点。
陆爸少有表情的冷面微微抽动,平实叙述今天险些通报伊家高层的黄色警报,遍寻不着一个多钟头后,他在隔一条马路外的新教堂预定地发现伊末尔的身影,原来小王子在哪儿观看工程进度,忘了返回教堂。
当总是平静如一摊死湖的少年带着淡淡歉意向他简短的解释,被封为冷面悍将的陆爸也不禁别扭了起来,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追究。
“喔,对啊,前几天我有经过那里,工程似乎有点落后,应该赶不及年底起用……”陶水沁煞有介事的搭腔,极富技巧的从伊末尔无端失踪一个多钟头的话题跳至无聊的小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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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未曾察觉身旁的气压明显降低。
一旁,两双从未对焦的炯炯目光持续隔空交锋。
面对伊末尔针对他而来的睇视,陆其刚毫不退缩,只是狐疑不解。
倏然,掌心隐约感到刺痒,摊开来看,是细细的砂砾和一片残叶。铁刀林的叶子?陆其刚摩挲着掌心,将远在几十公里路程外才能见着的叶片挑在指尖观察。
难怪方才陶水沁身上除了薄荷香外,似乎还参杂着其他的气味,他一直觉得熟悉,但一时半刻想不起来,原来是铁刀林的气味。
待伊末尔错身而过,陆其刚忽然惊忆起什么似的抬起头,蓦然旋身,轮椅上的人影彷佛心有灵犀,徐缓地回首。
不可错认的,陆其刚再熟悉不过的铁刀林嫩叶落在伊末尔靠近颈肩连接处的缝隙上,若是靠近些嗅闻,肯定有着和陶水沁一样的叶香。
陆其刚惊愕不已。
苍白的俊颜勾动一边嘴角,似噙着冷笑,伊末尔的眼神盈满北国的寒冰,直直盯锁与他愕然相视的少年。
深瞳散发着幽微的憎意,唇上的笑不是笑,而是阴冷的预告;预告着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彼此即将是敌人的身分。
伊末尔始终捧成半圆的双掌徐缓地松开,掌心里是一只淡黄的小蝶,在陆其刚诧异的注视之下,合掌囚蝶,接着猝然一拍,狠狠的粉碎娇弱的生命。
此刻坐在轮椅上的不是天使,而是……阴戾的死神。
第2章(1)
“谁?”
“伊末尔。”
“喔……你说谁?”扭腰甩手,扳腿拉筋,陶水沁身穿两截式裙装泳衣,灵活矫健地进行热身运动。
“伊、末、尔。”陆其刚逐字加重音节,帮助摆好优美姿态准备跃入游泳池的少女恢复记忆。“去年春假那个周末,你是不是和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扑通一声,跳入水里优游如鱼的陶水沁探出半颗头,语焉不详,“什么叫作见不得人?搞清楚好不好,你白痴还是智障,就算真的要干坏事,也不会拖着一名肢体障碍的病人扯自己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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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
“懒得理你。”翻了白眼潜入粼粼波动的湛蓝畅凉中,折射的水光覆没陶水沁企图粉饰太平充作若无其事的秀颜,她悄然皱皱鼻子,继续矫健地优游。
事隔一年,那桩偶发事件早已塞进大脑的资源回收箱垫底,她早连心虚都忘了是啥滋味,陆其刚有事没事干嘛提呀,无端搅乱一池春水。
她紧闭的双眸如切换频道般,播放着纪录片式的模糊景象。
苍白如雪的少年、轮椅转动的摩擦声、铁刀林的气味、翩翩飞舞的黄蝶、早熟老成的语调、渴求的眼神、藏有文字密码的古怪理论……
那年春假过后,伊末尔离开台湾,飞往遥远的国度进行腿部复健,留下一则美丽透明的传说在度年如一日的平凡小镇,余留繁华过后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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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陆其刚熬过了大考,肆意挥霍青春的灿烂甜美,每日如新,用不同的鲜艳色彩填满一页页生命的篇章,几乎忘了这号人物──
几乎。
“他今天要回来。”裸着上身的精壮体魄仅套着牛仔裤,陆其刚蹲在池畔解决烟瘾。
“谁?”陶水沁靠岸,湿发覆额,满脸晶莹的水珠,烈阳晒后的蜜桃色肌肤甜美多汁,突破了尴尬青春期卡在女孩与女人之间的衔接期,清新如春雨。
“让你装傻的家伙,伊末尔。”
“他怎么会……我没装傻好不好,我跟他半句话都没有搭过,哪来见不得人的事。他不是住在瑞士?他的腿真的复元了?”
“既然你这么关心他,何不干脆转过头自己问?”陆其刚的眼神落在前庭的巴洛克式拱门下,一道杳然无声的阴森暗影抑郁而苍白。
陶水沁顺着水中的浮力转身,看见陆爸推动轮椅上的少年逐步靠近,彷佛踱过时光隧道回到去年……
她恍惚的飘浮着,踩不到游泳池底下蓝白交铺的马赛克砖,由心而发,不断涌上一股下坠跌落的错觉。
轮椅上的不是艺术品,不是天使,而是一名阴沉且心事重重的臞瘦少年。
伊末尔?他真的是伊末尔?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伊末尔?
“陆爸。”陶水沁朝这段日子当起空中飞人,身兼总管、严父两职的冷面悍将挥手,按捺不住心中浪涛似的悸动,偷偷凝视始终垂睫的伊末尔。
不过一年余,他变了很多,象是换了另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容貌漂亮如昔,甚至更显俊美,但气质截然不同……
“末尔需要休息,你们别在这里吵闹。”陆爸吆喝着两人,驱赶意味浓厚。
“不,没关系,让他们继续。”伊末尔偏眸,焦距落在干净的池水中。“不要因为我有任何改变。”
不知怎地,他这一横眸,泡在池水中的陶水沁浑身泛冷,彷佛一瞬间置身在阿拉斯加的冰湖,手脚僵冻。